30年前,我第一次聆听吴冠中先生的学术报告,被其质朴的形象和富有意境的语言深深吸引。一个诚恳、热情、执着、具有诗性与哲理的艺术家风范深深刻入我的心灵。当时,我在无锡读书,刚刚进入求艺的大门,他的报告,我未必全听懂,隐约中记得,他从莫奈的《睡莲》谈起,论述形式美的重要性,引发形式就是内容的观点。他的演讲很动情,30多年来,每念及此,总使我不禁产生奋斗的动力……
先生仙去了,然而,使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几句话,贯穿了30年来我对先生由认识到崇敬与感激的心路历程。
中国画的围墙终有一天会打破
1980年春,吴冠中画展在无锡巡展,《苍山洱海白族人家》、《渔村》、《太湖人家》等作品唤起人们新的审美意象,从“文革”期间的“红、光、亮”走过来,吴先生作品的意境使人们在山水情韵中感到了西方现代主义视觉革命的形式美,领悟到中国诗歌的意境美。无论是水粉画、丙烯画、油画还是水墨画都洋溢着中国画的意蕴。他说形式美是中国画的特征之一。早在他读国立艺专时,潘天寿的一幅《孤松矮屋老夫家》画的是高高的松树下,扁平而矮小的房子……这种对比与构成,使得他长期以来思考绘画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因此,中国画的本质之美不局限于笔墨,独特的形式构成同样是中国画的重要特征。八大山人、齐白石等都是在形式中寄托着生命理想与文化情怀。他们的笔墨也是形式的一部分,是传统修养的体现。他讲到兴奋处突然感慨道:“至今我还被关在中国画的门外,但这没有什么问题,总有一天中国画的围墙会打破!当然,这要从教育入手。如果让我来办美术学院,我不会将国、油、版、雕分得那么细,什么都学,综合学习才能培养出艺术家的创造能力。中国画壁垒森严,势力保守。程式、画法本来自于生活,是艺术家经过提炼概括而成,但‘结壳’了,变成教条就僵死了,就成了艺术创新的枷锁。艺术的‘粉本’是自然与心灵。西方艺术的发展,从19世纪之后的艺术革命看,塞尚、马蒂斯都是突破现实表象走向艺术新境界。中国画的发展前景也一定是这样。”
我们都是“手艺人”
当年,吴冠中先生带学生到无锡写生时,已61岁,身穿劳动布的工作服,坐在报告席上,第一句话便是:“我们都是手艺人”,不仅拉近了与到场美术工作者的距离,更讲出了艺术之心手相应的关系;讲出了劳作与创造的关系;讲出了纯熟的艺术技巧与艺术境界的关系。他当时描述了自己为了画粉灰色墙上爬满的老藤,不顾臭气熏天,蹲在厕所边上四个小时写生的情景:“那老藤牵绕、相互关联、矛盾纠缠、白灰纸本、笔走龙蛇,是一幅天然的抽象画。”文学靠文字语言,而成就绘画艺术的基础是功夫。艺术家不要避讳“手艺”,艺术是艰苦劳动与智慧的结合,是高超的艺术技巧与精神境界的产物。不训练好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不练就得心应手的功夫,艺术只是空谈。吴冠中说:“我走南闯北,南腔北调。现在老了,但仍然要搜尽奇峰,为的是寻找自然美。德加眼睛不好,却能做出好的雕塑,是因为平时积累。莫奈眼睛不好,却能画出好的画,是心灵的感受。但作品终究是靠手去表现的,这是他们勤于实践的结果。为什么中国画家越老越吃香?是因为人艺俱老。一方面是人生的阅历、知识的丰富;另一方面是经验,实践多了,动手多了,技巧也反过来影响思想。有不少老画家刚下笔就知道一张画的成败,关键是审美经验、创作经验。因此,艺术家必须是‘手艺人’。梅兰芳、盖叫天没有功夫怎么行!老艺术家一笔下去就是几十年的人生,是苦寒的结晶。”
“我是是非之人”
2001年5月,我创作的《冯友兰》雕像在北京大学落成,冯友兰先生的女儿、著名作家宗璞在三松堂招待我,谈到了文章的三要素是洞见、真情、美言,并讲吴冠中的散文就是很好的范本。宗璞先生的话提醒了我——得拜望吴冠中。恰好,我也要登门请他为熊秉明创作的《孺子牛》题字。电话里,吴冠中简明扼要介绍了去他家的路线,最后告诉我:“当看到一幢高层建筑时,一目了然,那就是我住的公寓。”吴先生介绍自己的家,也像创作作品一般,形式鲜明、干脆、简洁。
吴先生亲自开门。其实,我曾于1990年拜访过他在劲松的家。这是极普通的家,朴素得像主人一样。沙发上的人造革已破,墙纸也已剥落。唯有吴先生画的熊猫的神气以及画右下方的落款和印章表明了这是中国现代美术史上不同凡响的家。我回忆了1980年吴先生讲“中国画围墙终会打破”的情景,他不无感慨:“我是是非之人!”接着,他主动谈起“笔墨等于零”的争论。
“有不少人根本没有看我的全文,甚至没有看过我的文章就参加争论。我讲的是没有内容、没有精神的笔墨等于零。”吴先生又说:“我研究石涛的《画语录》,谈齐白石的‘学我者生’,都是涉及到前人的成果与我们今天创造的关系。”
“我以前讲形式就是内容,今天讲笔墨等于零,是指无病呻吟的笔墨游戏等于零。”吴先生越说越认真起来。我开始转话题,将随身带去的作品集请他指教。当看到我作于1994年的《鲁迅胸像》后脱口而出:“我到现在没有见过做鲁迅像做得好的。”我知道他对我创作的鲁迅像不满意。我问他:“熊秉明的《鲁迅》怎样?”他说:“那当然好,秉明深刻理解鲁迅。原稿保存在我家里。”他仔细地翻了画册,一张一张看。又反复翻,停在了我做的《蚕桑专家》及《齐白石》两张作品上,“这很好!”“这种在模糊中传达出精神的,是你的特点,是你的创作。”
吴冠中先生毫不留情,讲真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观点鲜明。我受批评,也获得鼓励。他的意见促进我反思,对我的发展有了新的启迪。他的倔、真、直,不随流俗、独持己见可能正是他成为“是非之人”的一个原因。
创新者总有是非。讲真话者也惹是非。
让荣誉来得晚些
吴先生问我,“你是不是喜欢罗丹?”“你是不是喜欢书法?”
吴先生告诉我:“秉明有很多思考,他沉静。”他还说:“中国古代雕塑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
我琢磨吴先生的话,意味深长。吴先生立根于中国诗性文化,对话西方现代主义,他不希望看到的是我成为罗丹形式的翻版,相当于“笔墨等于零”的忠告。确实,有一阶段我心摹手追罗丹。熊秉明是吴冠中的同窗挚友,吴先生对他的推崇,也为我们今天的雕塑家提出了一种价值观。熊秉明通哲学、文学、艺术理论、雕塑、绘画、书法等,学贯中西,学养广博,这种大器晚成使得他更为凝重、深厚。
从吴冠中自己的代表性作品《楚国兄妹》足见他对古代雕塑,特别是汉俑造型理解的深刻性和对远古神韵的心领。因此他说“中国古代雕塑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是对当前学院以西方教学体系为标准的一种态度。他画的《乐山大佛》,表现了他对佛教造像圆融、自在的造型在精神层面的融通,对民族文化精粹由衷的深情。
2006年的一天,我接到吴先生的一个电话:“为山同志,我看到了你最近的一些作品,有些重复自己。不要停留在自己已有的成绩里……你功底深、形式感强,正处于创作的好时期,要不断向前。减少社会活动……让荣誉来得晚些。”
吴先生对我的忠言,体现了一位老艺术家的责任感和真诚。早在1991年,我写了一本26万字的《视觉艺术心理》书稿,我的老师卢是教授曾推荐我去拜望他的老同学、老友吴冠中,吴先生欣然为我题写书名。2002年,吴先生在香港举办个展,也曾致信于我。吴先生长辈般的爱、不虚誉、不捧杀,使我能正确看待自己、把握自己。
2008年,我当选为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开会时竟然与吴先生前后排同座。我告诉吴先生我去了法国,去了熊秉明先生的工作室,拜谒了熊先生的墓。
吴先生沉默许久,叹了口气:“秉明可惜走的太早了……”
而今,吴先生也走了。应当说他没有遗憾,因为中国画的围墙逐渐没有了……
吴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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