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杰伊的女儿——著名鄂温克女画家柳芭 敖鲁古雅鄂温克族驯鹿文化博物馆提供
听到巴拉杰伊提起孩子们,于志学不由地感慨起这位坚强的母亲一生。
作为新中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鄂温克人,她在11岁便被母亲送到奇乾乡小学读书,后来又成为乡卫生所的护士。她有文化,所以十分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希望他们成为有文化的鄂温克新一代。她看出了柳芭对绘画的喜爱和天分,就想尽办法克服困难把柳芭送到海拉尔,之后又送到哈尔滨然后又送到北京学习美术,希望女儿能有一个美好的人生,走上与这个民族祖祖辈辈的人都截然不同的崭新人生道路。
于志学与巴拉杰伊在阿龙山 卢平摄
本来她的大女儿柳芭应该有着很好的人生前程,她毕业以后就分配到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的省人民美术出版社做美术编辑,那是一个学美术的人非常好的一个工作环境。因为于志学本身就是从黑龙江省人民美术出版社出来的,他做了二十年的美术编辑,他深知对于一个美术青年来说,美术出版社是一个很好的平台和窗口,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了解很多美术界的前沿信息,还可以接触各类有才华的画家,有着良好的发展前景。可是,谁也没想到在大城市工作了七年的柳芭,最终没能适应都市文明的现代生活,她感到在都市里生活孤独难耐,最后无法安心工作,只能辞去工作回到山林,让巴拉杰伊倍感失望和伤心。
其实柳芭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行为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英国著名的农民诗人罗伯特·彭斯,那首在全世界都脍炙人口的电影《魂断蓝桥》的经典歌曲《友谊地久天长》就是他根据苏格兰当地人口传录的《过去的好时光》民歌,自己重新填词、谱曲整理出来的(如同著名歌唱家郭颂整理改编《乌苏里传歌》一样)。彭斯曾在他的《我的心儿在高原》一诗中写道:
我的心儿在高原,我的心不在这儿,
我的心儿在高原,追逐着鹿儿。
追逐着野鹿,跟踪着獐儿。
我的心儿在高原,不管我上哪儿,
别了啊高原,别了啊北国,
英雄的家乡,可敬的故国,
不管我上哪儿漂荡,我上哪儿遨游,
我永远爱着高原的山丘。
罗伯特·彭斯出生在英国苏格兰西南部的一个佃农家庭。从小在田里干活,幼时只上过2年多小学。但他的父亲是一位受过教育的佃农,尽管家境困难还是千方百计让孩子读书。彭斯很有艺术天分,他不仅学英文还学法文,涉猎各国文学和天文地理。他不仅收集、整理、复兴了众多的苏格兰民歌,还创作了几百首人们喜爱的诗歌,歌颂了故乡的秀美和劳动者的纯朴及对民主自由的渴望。他27岁因诗集出版后一举成名,以后便应邀到了英国著名的文化古城——苏格兰首府爱丁堡,开始出入于上流社会的显贵中间。但是彭斯发现自己高傲的天性和激进的思想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两年后又重返故乡务农,37岁就去世了。罗伯特彭斯的人生经历和命运与柳芭有很多共同之处。
于志学边咀嚼着玛利亚索烤的列巴边与她和芭拉杰伊交谈 卢平摄
柳芭回归山林以后的日子,非常让巴拉杰伊担心和忧虑。在柳芭刚回来的时候,她感到回到了她想念的驯鹿和妈妈、姥姥中间,回到了山里,重新开始了和大自然为伍的自由散漫的日子,她马上恢复了她开朗活泼的本性。那时她整日欢畅无比,神采焕发,经常有说有唱,蹦蹦跳跳,还不停地拿起画笔,画驯鹿和鄂温克民族风情。柳芭是有艺术想象力和天分的画家,她想到了把驯鹿的皮毛切割成各种各样深浅不同的颜色,用手工一针一线缝制出各种形态逼真的驯鹿皮毛画作品,创造了鄂温克使鹿民族特点的皮画。本来她才华横溢、有丰富的生活滋养,又是正当年,可以大展宏图拼搏一把,可是不到三个月,就因不适应深林里居无定所的生活,心情不畅,又染上了一场感冒,之后便自觉周身疲惫和烦躁;而猎民点经常搬迁她又感到体力不支,觉得自己还是和山林有了很大的隔阂,已经回不到原来在山林中自由自在毫无羁绊的自己,但又很难轻松自如地融入大城市,便发出了“在城市不行,在山上也不行,哪儿都呆不下去,活得太累”的心声。年轻轻的她没有寻找积极的办法,整日借酒浇愁,然后又悄然离开了敖鲁古雅和山林,跑到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中俄边界恩和地区,找到一个很爱她的汉族林场工人结了婚,还生了女儿,生活环境开始稳定。可是稳定的安居还是没有使她弃掉酒精的麻痹,最后悲剧发生了。
于志学在巴拉杰伊的帐篷里为维佳的速写题词 卢平摄
其实说起来,柳芭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的发展和变迁有幸地进入了中央电视台摄影导演孙增田的视野,柳芭回到山林引起了孙增田的注意。孙曾田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在黑龙江塔河县十八站乡,遇到了67岁的鄂伦春族聚居地的老猎人孟金福,他也是中国境内鄂伦春族最后一位萨满。鄂伦春族人也信奉萨满,认为自然万物皆有神灵。他们的理念深深打动了孙增田,尤其当时鄂伦春人大多数都已在稳定的居所定居,只有孟金福和他老伴坚持留在山上(就和后来玛丽亚索一样),这些深深吸引了孙增田的目光。1993年他制作了纪录片《最后的山神》,因为“表现了一个游牧民族的内心世界,这个民族传统的生活方式随着一代又一代的更迭而改变着”而获得第30届亚广联大奖。在《最后的山神》之后,孙增田更加关注山林民族传统生活方式的改变,他思考鄂温克民族从狩猎文化消失所带来的一系列现象,而柳芭一家祖孙三代的命运,正好反映了中国少数民族在现代化文明进程中,所面临的人类文化多样性的消失问题。所以他把焦点放在了鄂温克游猎民族的后代柳芭身上。
通过三代女人跌宕坎坷的命运,呈现出有着奇异色彩的鄂温克驯鹿文化在人类大文化背景中何去何从,这是很发人深省的一个问题。柳芭作为这个背景下鄂温克人的形象代表,就这样走进了孙增田的摄制舞台乃至中国社会的大舞台。1997年,由孙增田导演并兼摄影的纪录片《神鹿啊!我们的神鹿》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在富有诗意的电影元素中,柳芭作为主角全部用她自己的语音配音,很好突出了驯鹿民族性格的内在特点。展示了影片想要表现的主题:那种原始自然的生命力,鄂温克人追崇想往自由离不开山林的天性,又同时渴望现代文明的矛盾冲突和情感纠结的深刻寓意和文化内涵。这部纪录片播出后,反响特别大,先后获得了很多国内外大奖,女画家柳芭的名字也不翼而飞,一下成为了名人和不平凡的鄂温克女画家,连国外媒体都介绍过她,她也一下成为鄂温克民族的代表人物。就连在2002年敖鲁古雅鄂温克要进行生态移民前,中央电视台还特别邀请她作为嘉宾进行采访,可见她已经有了足够了影响力。她完全可以抓住这个天赐良机,不再自怨自艾,发奋努力,积极创作,为自己民族文化的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但她的属性和她的内心所求仍和现实有很大的差异,她觉得苦闷,只有酒精才能使她摆脱。这样,她便经常在家人看不住的情况下,偷偷出去借酒消愁,最后不幸溺水而亡。
巴拉杰伊和玛丽亚索在阿龙山背苔藓喂驯鹿 杨兰提供
所以柳芭和罗伯特·彭斯的英年早逝总是令人唏嘘不已。
令人唏嘘不已的还有巴拉杰伊,本应有个很好的晚年,有如此出名的女儿,不负她22岁守寡,含辛茹苦付出诸多心血把孩子养大,寄予很大希望省吃俭用供孩子念书,没想到60岁了,在女儿功成名后遭遇丧女,这得有多么坚强的意志才能挺过去。
收回了对柳芭的感慨,于志学把话题转到柳芭的弟弟维佳身上。维佳和姐姐一样,母亲看出了他也非常有绘画天赋,在1983年也把他送到姐姐学习的中央民族学院学习油画。维佳在学习和掌握了美术理论和油画技巧之后,他开始了对他独特多彩内心世界的描绘。然而经过一年多的都市生活,维佳也是始终不能融入都市的现代生活,他的精神和灵魂仍然留在了大兴安岭。所以他和姐姐一样,抛弃了城市,回到了森林。然后他也和姐姐一样,依赖酒精刺激碰撞他的精神世界,靠乙醇的兴奋作用表现森林、驯鹿、猎枪和大自然,酒变成了他创作的激情、想象力和灵感的源泉。维佳不仅画画的好,还喜欢写诗,被公认为鄂温克诗人。
这是维佳即兴创作的诗
《春天的早晨》
冰雪和阳光多么美妙的早晨,
皑皑白雪百无聊赖闪着阳光,
只有透明的森林在发暗,
帐篷里的铁炉噼啪作响。
水壶坐在铁炉上冒着热气,
发出的欢乐之声。
烟筒冒着淡蓝色烟影在雪之上,
呈现阳光的色彩。
一阵晨风吹过,
炊烟倾斜式向北,
烟影瀑布般垂流直下奔流向地。
伟大的自由之风啊,
你不是在写意吗?神来之笔!
蓝色的烟雾林中弥漫,
像似远方的森林......
维佳还有一首诗:
我记得幼小时跟着父母亲沿着敖鲁古雅河而上,
骑着驯鹿来到了乌力楞,
在那里我看到了姥爷和姥姥,
他们把我举在半空中,
不停地旋转。
我记得那时候的人们,
与大自然交谈,
仿佛它也有灵魂。
我还记得,
他们向着东方火红的太阳,
唱起了感恩之歌,
歌声包括了鄂温克语言全部的魅力。
我还记得,
我乘着桦皮船沿敖鲁古雅河而下,
来到激流河。
激流河的两岸,
一面日出一面日落。
他们乘坐桦皮船赞美,
东方的日出,
西方的日落,
他们用歌声赞美辉煌的宇宙,
赞美大兴安岭的月夜。
巴拉杰伊参加第五届世界驯鹿养殖者大会(自左至右土刨、何海清、巴拉杰伊) 卢平摄
看来萨满的后代真有灵性,从巴拉杰伊到柳芭再到维佳,他们身上放射着艺术的光芒。说来也怪,维佳并不能算是一位好猎手,因为他不像何协、何英刚那样从小有父亲带着打猎,但他对猎枪的感情不亚于何协。他淳朴直爽,爱憎分明。在2003年敖鲁古雅从17公里迁到根河生态移民时,政府颁布禁猎条列,工作组来到敖乡收缴猎枪。其他猎民都很配合,把枪纷纷交了出来。只有维佳不肯交,背着自己的猎枪在山上转。后来被警察堵到悬崖边,他也不放弃,抱着枪就跳下崖去。幸好有一棵大树刮住了他,才没有性命之虞,可他起来后还继续跑不肯缴枪。这是多么地执著!
在这种由游猎文化向现代文明过度的转型中,维佳的表现说明他可能比所有人都要痛苦和脆弱。他谈起对于猎枪上缴之所以如此痛苦和悲伤,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一种对狩猎文化的末日审判。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就面临消亡”。
思考中的巴拉杰伊 卢平摄
于志学向巴拉杰伊问起当年政府征集敖乡猎民关于敖鲁古雅生态移民选址时她的提议问题,“听说是你提出要搬就搬到根河,你为什么要提出搬迁到根河的建议呢?”巴拉杰依说,“因为我是第一代受过教育的驯鹿鄂温克人,我知道教育的重要。在猎民必须要放下手中的猎枪以后,鄂温克的下一代一定要接受良好的教育,这样这个民族今后才有出路。以这个目标为前提,迁移到根河附近对敖鲁古雅的发展是最为有利的,可以让年轻人多去接受更多的现代文化,山上的驯鹿就让我们这些老年人来管,我们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好了。”
于志学与巴拉杰伊和玛丽亚索在敖鲁古雅 卢平摄
听了巴拉杰伊一席话,于志学在心里也为这位坚强的鄂温克女人叫好。正因为她的身体力行,才培养出柳芭和维佳这样出色的鄂温克民族的画家。巴拉杰伊告诉于志学,几个月前台湾的著名诗人席慕容来到敖乡,看到维佳的画很有感触,还亲自为维佳写下了鼓励的话。说着巴拉杰伊拿出维佳的速写本,找到席慕容题词那页让于志学看。只见女诗人用流畅轻松的笔触写道:“维佳:艺术的生命需要自己小心地保护和维持。珍惜上天赋予自己的才情,坚持下去好吗?祝一切顺利愉悦平安。席慕容 2007年5月20日”。诗人用委婉温情的口吻对这位画家进行着和风细雨地交流和劝说,很真挚,这种文字有足够打动人的力量。
于志学认真翻看维佳的速写本,上面画了很多驯鹿的速写,看得出大森林给予了这位鄂温克画家无限的艺术想象力和才情。于志学拿起维佳的速写本,在空页上写到:“探索求真,热爱自然。读维佳的画感到亲切、自然,为此写之。”之后他还在题词的左下角勾了一头驯鹿。巴拉杰伊郑重地收起了维佳的速写本。
于志学与鄂温克画家维加在敖鲁古雅 卢平摄
走出了芭拉杰依的帐篷,看到她有些疲倦的面容,想到她和她的神秘的家族,她的一生命运总是在有幸和意外失幸中徘徊。这种致命打击没有让她颓废下去,她就像大兴安岭的红毛柳一样,风吹来雨打来,依然翘首挺立,把痛苦深深埋在心里,脸上透出的总是真诚的笑容。2016年,笔者获悉,年逾古稀的巴拉杰依克服了自身疾病和重重困扰,根据自身的感情和生活经历,创作了描写鄂温克民族题材的小说《驯鹿角上的彩带》,经作家出版社等成功编辑并策划了众筹出版。小说描述了鄂温克民族的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中鲜为人知的细节,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也是研究中国敖鲁古雅使鹿鄂温克的重要文本。这是老人自己最后寻找到的能慰藉自己那饱经风霜的经历又有着超凡信念的唯一精神依托。遗憾的是她看不到我的这本小书的出版,但愿此书也能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巴拉杰伊的一生代表了鄂温克人的精神世界,也是这位伟大鄂温克女人的人格魅力。(中国山水画艺术网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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