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协向鄂温克人介绍于志学与他一家的友谊 卢平摄
看到我带来的老照片，高兴之余，德克沙又无限伤感。她语气沉重地说：“于叔叔，照片里我的姐姐、弟弟们已经不在了。自你走后的三十多年，我们家已经有十口人先后离开了人世，而且都是非正常死亡。”“过去我们的大家庭多么和美，可是后来我们姐弟们长大了，却一点都不省心，酗酒闹事的、酗酒致残的、打仗服刑的，死的死、伤的伤，惨不忍睹。”她说的这些，不仅是她一家的情况，也反映了敖乡一种普遍现象。
柳芭看玛利亚索吹口弦琴 杨兰提供
应当说敖鲁古雅鄂温克人抗自然灾害和疾病的能力非常强，他们世代生活在森林里，很少依赖医药和医院，最多用点自己的土方。他们自己也承认，如果他们能够有理智地饮酒，换句话说，如果这个民族不酗酒的话，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能存活到八十岁以上。可是近些年来，敖鲁古雅鄂温克人在衰微，由于生存环境恶劣、酗酒等原因，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今有一百多人非正常死亡，整个部落人口一直徘徊在二百人左右。我三十多年前来这里，人口是一百七十多人，过了三十年，虽然达到了二百三十多人，可三十多年前的一百七十多人，基本是纯鄂温克人，现在则是鄂温克和汉、蒙、达斡尔等其他民族的混血后代的总和。
于志学与何协及作者交流 秦晓飞摄
显而易见，酗酒的恶习给鄂温克民族带来了致命性打击。我想起了何协，他在酒后是一个多么热情和富有才气的人；我又想起了柳芭，她是鄂温克第一位女大学生，一个很有前途的画家，她后期作的画，都是在酒精作用下的发挥。提起柳芭，真是令人惋惜。柳芭和德克沙一样都是一九六〇年出生的，我当年到敖鲁古雅时，她的妈妈芭拉杰伊常把柳芭领到我跟前，说她的这个女儿天生就喜欢画画。作为一个画家，我非常鼓励柳芭学画，还对她的画给予指点。我告诉芭拉杰伊要想让柳芭有更大的出息，就要把她送到外面去学习。那时我就看出，这个小女孩很有灵性，有绘画的天分。我离开敖鲁古雅时，还对芭拉杰伊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到省城哈尔滨来找我。（当时敖鲁古雅归属黑龙江管辖）。八十年代初，芭拉杰伊果真来到哈尔滨找我，但不是为了柳芭。她说柳芭后来就在外面一直学画，很顺利，她是来向黑龙江省博物馆要回她妈妈的萨满服。她在哈尔滨举目无亲，我就把她安顿在我家住下，并亲自领她去博物馆交涉。后来她返回敖乡后托人捎信告诉我，她的事办成了，女儿也顺利考入了中央民族学院。以后我又得知柳芭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内蒙古，和我过去从事的工作一样，在出版社当美术编辑，我从心眼里替柳芭高兴，替芭拉杰伊高兴，也替敖鲁古雅骄傲。
可是后来我从外界不断听到的关于柳芭的信息，都是些我所不愿意接受的，我希望柳芭的作品能像她的姥姥妞拉萨满一样，成为敖鲁古雅鄂温克人的精神化身。我深知芭拉杰伊过去所承受的生活磨难，所以对柳芭的消息也格外关注。再后来我是在一部电视片上看到了柳芭，因为我了解鄂温克，所以我也很理解柳芭内心的困惑、无奈和痛苦。柳芭的人生在城市和山林之间来回摆动，徘徊在大森林、驯鹿、传统狩猎文化和现代文明、现代生活中间。用她自己的话说：“只要有驯鹿，有我们民族，我永远在中间。一会儿到城市，一会儿回家，这两样东西我都离不开。”她渴望现代社会，她需要被现代化和城市生活所接受并融进其中，成为没有隔阂的一员；但她又依恋大森林，离不开驯鹿，希望在自然中寻找心灵归宿。她既讨厌城市里的“车太多、楼太高、人太多”，又不适应山上猎民点“没有音乐、没有电视，也没有美术展览”的生活；她自幼在山林中养成的野性的、狂放的、不计后果的行为与她在汉文化圈环境中人们的观念、行为格格不入，她克服不了这种文化冲突，虽然她也尽了努力，但最终没有成功。于是，她苦闷，她无法自救，她开始向酒精寻求安慰、寻找解脱，就这样被矛盾和痛苦所吞噬，由此酿成了她的人生悲剧。
对鄂温克人的嗜酒，女酋长玛丽亚索深恶痛绝：“过去只有在过节或来客人的时候才喝酒，哪有一天天不干活总喝酒的。”她不同意有人说鄂温克这个民族天生就这样酗酒，认为都是后来由于一些人养上了恶习，又没有自制力，就和吸毒一样，渐渐成瘾，才难以自拔。玛丽亚索刚强一辈子，也管了丈夫喝酒一辈子，可是面对下一代人，包括自己的儿女和同一猎民点芭拉杰伊的儿女，沉迷在酒里，她还是回天无力。对此德克沙也十分忧郁：“我们这个民族，汉文化没有学好，又把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丢了，还有很多人染上酒瘾，今后可怎么办？现在别人都把我妈妈称为最后一个狩猎部落的酋长，她将来要是不在了，山上的驯鹿会怎么样？鄂温克最后的狩猎文化会怎么样？我真的不敢想。”说到这里，德克沙脸上露出迷茫无助的神情。（中国山水画艺术网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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