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暑假。我要自费去海南岛作画,妻有难色,因家中经济实在困难。我写了一本小册子介绍波提切利,寄上海某出版社,一直等稿费,想用这稿费去海南岛,但却退稿了。假期不可失,我还是去了海南岛。
到兴隆农场招待所,所里一看我的介绍信是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便安排我住最高级的房间,我一看那些讲究的沙发衣柜之类,怎能住得起,便说我作油画,油色会弄脏房间,只需住职工宿舍,最后总算住入上、下双人铺的房间,每天几角钱,住一月也不担忧。
我钻进椰子林作画,其热无比,连油色的锡管都烫手。忘了在何处,林中小虫特多,咬得紧,穿着长裤、长袖衬衣,且将袖口和衣领都包得严严实实,但回到宿店才知满身都是红块块,奇痒难忍,店主颇可怜我,说:氓!氓!我听不懂广东话,她用笔写,原来是蚊。
我的写生架是从法国带回的五十年代的木质制品,多功能,极方便,其中两个铜钩长二寸余,缺一不可,我对画架上的任何零件倍加注意,像战士爱护自己的枪。但有一天晚上解开画架与作品时,却发现丢失了一个铜钩,这对我几乎是五雷轰顶,因从此无法工作。一夜难眠,翌晨顺着昨天作画后的路线一路仔细寻找,在一望无际的青绿大海中捞针,或只是抚痛的招魂。感动了苍天,那铜钩上染有红色,万绿丛中一点红,居然给我找回了这远比珠宝珍贵的铜钩,我捧起染着颜料和朝露的铜钩吻了又吻。
这样辛苦月余作来的画自然很珍惜,但广东返北京的火车很挤,虽是起站,什物架上早已堆得满满的,我有一包画是用隔离钉隔开的,中空,压不得,无可奈何,只好安置在我自己的坐位上,我自己站着,也许中途有人下车会有空位,然而竟没有,站到北京,双腿肿了,作品平安到家。
(节选自2004年5月21日《文汇报》发表的《吴冠中:在海南、西藏写生》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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