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球,无论是城里的孩子还是乡下孩子都愿意玩,可能爱玩球是人类的一种天性。我小时候踢的球,除了足球,还有毛球。
那一年,过了正月,我们屯来了一个男孩儿,大家叫他“付球子”,他是随父亲扛活来塞外的,比我大不了几岁,念过两年小学,虽然识字不多,但也算是我们这里的小秀才,是羊群里的一个骆驼。叫他“付球子”可能是因为他长得有些球球蛋蛋,又常在腰上挂一个口袋,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球,大家才这样叫他,他的真名大家反而不知道。那时他的口袋里装的都是泥球,最小的就像小手指肚那么大,是打弹弓用的,最大的像小孩儿手掌那么大,是打棒球用的。他一走起路来,装满球的口袋在他屁股后面摇晃,丁当直响。那时我们屯里没有几个孩子,人手太少,玩不起来,“付球子”来了,带给我们很多玩的花样,使我们的生活除了放马、放猪和打草割地以外,又增添了踢足球的乐趣。
开始,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足球,我根据“付球子”对足球的描述,让妈妈给我缝一个布球。妈妈骂我不成器,想一出是一出,哪有用布缝球的,再说她一天到晚忙得家务都干不过来,光是做十多口人的饭,都累得够戗,哪有工夫给我缝球。我只好求奶奶。奶奶是出名的巧手,会剪窗花,会编花纹草帽,农村里多难的女活儿,奶奶一看就会,还做得最好。奶奶找来各种各样的布角料剪成六片,缝制了一个八卦衣一样的彩球,里面塞满了旧棉花。奶奶把球交给我们时说:“你们也不是官宦小姐,秃小子们玩什么抛彩球?”“付球子”说:“我们是踢球,你不懂。”可是,布球太轻,踢不起来,我们又把烧制好的泥球塞进了布球里。
“付球子”选了一块平整的碱圈地,割来两捆一人多高的柳条,搭成两个球门,把我们八个孩子分成两队,教我们踢球。当时我们认为踢球很简单,用脚去踢谁还不会,可“付球子”总说我们踢得不对,他说了半天,我们也不明白应当怎么踢才对。后来“付球子”想出了一个主意,让我们到他念过书的宋站道台小学去看踢球。那时的农村小学,很少有学生踢球,只有道台小学来了一位上海的教书先生,因他年岁小,大家都叫他“小先生”,“付球子”是在他那里学的踢球。道台小学离我们屯有二十多里路,为了学会踢球,只要阴天下雨不做农活儿,我们就骑着马去那里看踢球。
我们踢球没几天,奶奶做的布球经不住茬扎、土块磨就开了花,更糟的是布球里的泥球踢成了碎面儿,球踢不动了。我们刚刚高兴的心情被泼了一盆冷水。二叔知道了,给我们出了个主意,让我们去西南边儿找周皮匠,求他缝一个皮足球。他还告诉我们,周皮匠是个小气鬼,你们不能空手去。
经过几天的准备,我们来到周皮匠家。这是一个十分简陋的三间北方标准干打垒的房子,是住房也是作坊,屋里堆满了各种皮子,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当他得知我们的来意时,一边用绞车绞着皮鞭一边晃着他那小而尖的脑袋说:“不行,这个我可做不了。”我们忙说:“周大爷,你给我们做吧,下次来时我们再给你带来两张狗皮。”他看到我们拿来的“四盒礼”,一对兔子,一对鹌鹑,两斤甘草,两包关东烟,他的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笑嘻嘻地说:“你周大爷和你们说着玩,我什么做不了,只要你说出来,我就能做出来。你说做什么 竹球 ,那得用上等的好竹子,怕在宋站买不到。”“付球子”说:“是 足球 ,不是竹子做的球,足,就是脚的意思。”周皮匠说:“就是脚球,我明白,你们拿来样子就行。”我们从他的屋里出来时,心里很扫兴,我们上哪去找足球的样子,他这是在蒙我们。
种秋白菜的时候到了,家里的菜籽不够,三叔让我和“付球子”同他一道去宋站镇买菜籽。宋站离我们屯有三十多里地,往返得一天。我们备好草料袋子,背上干粮,骑马上路。宋站这小镇虽然不大,但却是中东铁路上的一个小站。这就成为北部荒原物质的集散地,十分热闹。我们买完了菜籽,办理好杂务,太阳已经偏西了,就匆忙往回赶。路过宋站小学时,已经放学了,但操场上还有十几个孩子在踢球。“付球子”求三叔允许我们看一会儿踢球。我们来到操场边,把马拴在离操场的不远处,半倚在草料袋子上看球。操场上足球飞来飞去,天已经开始黑蒙蒙了,学生们还在激烈争斗着。突然足球向“付球子”的方向飞来。守门员大声喊,球不见了,学生们跑了过来,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就围着“付球子”要球。“付球子”躺在草袋子上,懒洋洋地说:“我在这歇着,怎么能看到你们的球。”学生们一口咬定球让“付球子”偷去了,藏在袋子里。“付球子”呼地站起来,拎起袋子的两个角,“哗”的一声草料全倒了出来,袋子里空空的,没有球。一个学生说:“一定在那个兜子里。”“付球子”不紧不慢地说:“你们镇上人,不让把马粪拉在街上,我们这是装马粪的兜子,不信 ”他一边说一边把马粪往外倒。一堆马粪从兜子里流出来,散发着一股酸尿味。学生们嚷着说,你怎么把马粪倒在操场上,“付球子”说:“你们不是不相信吗,你们看好了 ”说着把马粪兜子口敞开,让学生用手进里面掏,学生们谁也不掏。“付球子”又让一个学生用手在兜子外面摸,也没摸到。“付球子”边往马背上搭草料袋子边说:“我告诉你们吧,我看得清清楚楚,那球踢进了那边的草丛里,趁着现在还能看见,赶快去找吧。”学生们散去找球了,我俩翻身上马,箭一般向镇外飞去。
太阳快要落山了,老云接驾,红红的彩云映着半天。“付球子”在我身后突然喊了一声:“志学,你看!”只见他手里托着一个黑色的圆球,发出一股马粪味。我俩会心地笑了。我问他:“你不怕马粪臭吗?”“那时我只有一个心眼,就想拿到球,谁还管马粪臭不臭。”“你真行!”“这不是我行,这是爷爷告诉我的,事儿要想办成,就得多个心眼。我要是一个心眼想要球,另一个心眼又怕臭,两个心眼打架,能赢吗。”看着他那得意的样子,我心里很佩服。
有了这个梦寐以求的足球,我们这些孩子又进入了狂热之中,还常去找“小先生”教我们怎么踢球、怎么带球,怎么用头顶球。“付球子”偷来的还是八成新的足球,没踢上一年,就遍体鳞伤,终于有一天,它被踢到一个柳条墩上扎漏了,不能踢了,大家很伤心。
我们只好拿着足球,带了两张狗皮,再次找到了周皮匠。他把足球拿在手上,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说:“这个球,是 化学 做的。咱们做不了。 化学 ,你们懂吗?这是新东西,是西洋人弄出来的。我也不是吹,你们找我是找对了,换了别人连看都看不明白。”“付球子”急了:“去你的吧,你说了半天还是做不了,狗皮不能给你。”他说着还没等周皮匠反应过来,拿起两张狗皮,破门而出,我也随他翻身上马,后面传来周皮匠的骂声:“你们这两个不懂事的家伙,让你们马失前蹄。”
孩子们没有隔日愁,不愉快的事很快就过去了。“付球子”和我商量,要想踢球,就得我们自己做球。第一次我们做的毛球,是实心的,太沉,太硬,踢不动,有时还把脚趾甲踢劈,这次我们让二叔教我们做。二叔拿出春季马退毛时攒下的两土篮子马毛,这是准备换酒的。他把马毛分成几堆,每堆都称得和足球一样重,然后打了一盆糨糊和一碗胶水。为了做成空心的毛球,我向奶奶要了治风寒用的艾蒿,喷上水,用马毛绳缠出一个碗口大的艾蒿球,在球面上抹上糨糊,再滚上马毛,再刷上一层胶,就这样一层层地滚,越滚越大,一直把马毛全滚完,这个球就做好了。我们把做好的毛球摆在窗台上晾晒,一个棕红的,一个白色的,还有一个是红白相间的。黄色的马毛太少,不够做一个球用。正在这时,我看到家里的“四眼”狗来吃我们打的糨糊,我灵机一动。拿起剪子,从“四眼”身上剪下一把把油亮亮的黑毛,很快就做好了一个黄、黑相间的彩球,可是“四眼”狗却变成了一个难看的秃狗,身上就像是地里的垄台和垄沟一样,一道一道的,令人发笑。
我们有了自制的几个毛球,就可以敞开踢了。“付球子”腰上不再挂那个小袋子,而是挂个大网袋,装着毛球。我们没有按照城里踢足球的规矩,也不管什么球门和边界,我们是骑着马在大草原上纵横驰骋玩球,大草原本来就没有什么边界,我们踢球也不要边界。我发球,他用头顶回来,我们在马背上把球传来传去。最累的还是“四眼”狗,它跟着我们跑,把失手落在地的毛球捡回来,一纵就是一人多高,把球送到我的手里。就这样,人、马、狗配合得非常得当,在草原上欢快地奔驰,不时听到“付球子”高喊:“好球,好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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