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秋就没下过一场雨,地干旱得裂出了缝,柴草干得刷刷响,有一个火星就可以点成燎原大火。爷爷说,秋旱是一个好年景,是金秋,“籽老山”,是粮食度浆晒米的好时光。可是我们小马倌可不这样看,我们整天在大荒地上被太阳烤着,如同一个大蒸笼,马也怕热,它们跑出我们的视线,到柳条墩里歇阴凉去了。
该把马圈回来了,让谁去谁都不愿意去,田财说,咱们还是老招儿“跳狗”,谁输了谁就去。“跳狗”是当时北方草原上孩子玩的一种游戏,一个人当跳体,先是坐着,蹲着,后是弯腰,让别人从他的身上跳过去,谁跳不过去谁就输了,那时我们四个马倌,我、八叔、田财和李大愣,我虽然个头最矮,但我弹跳好,不常输,这回我却输了,只好去圈马。
我还没有进入柳条墩时,就听到马群在不安地骚动,有三四条狼正围着那匹青骒马和半大的马驹厮拼,有一匹小马驹已经死在草丛里。我急了,向身上去摸“马夹板”。糟了,马夹板没带。这马夹板是我们骑马外出路过草原时,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必带的打狼最好的工具。没有马夹板,我只好用鞭子抽打,显然不顶用,那只狡猾的老狼钻进了骑的马肚子下面,干扰马的行动。没有马夹板打不着狼,我只好退回去,去找田财和李大愣,来救那些马驹。
八叔和田财一听马群里进了狼,着急了。这些马大部分都是带崽的骒马,还有几十匹小马驹,我们得赶快把狼群打散。我们急匆匆地向柳条墩赶来,田财说,我们只有一副夹板,打群狼怕不行,带上火棒,准备万一。
火棒是我们荒地孩子使用的特殊的火具,多半是在秋季里,我们用纤细的牛蒡草和艾蒿拧成的像擀面杖粗细的“草棒”,点着后不用风吹,燃不起火苗,是暗火。需要明火时,用手一抡,就会起明火,可以点燃其他物体。我们赶到了柳条墩,经过一个多时辰与狼厮打,不分上下。狼越聚越多,那些当年生的小马驹,没有一点抵抗能力,已有七八匹躺在血泊中。狼越来越猛,两只狼咬住李大愣的裤腿子死死不放,眼看就要扯下马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田财和八叔同时喊:“赶快抡火棒烧狼。”我们把火棒用力抡成明火,往草甸子上一扔,顿时,一人高的火舌从草丛里蹿起,形成耀眼的红光,狼嗥叫着逃出马群,向小狼山跑去。
我们正在庆幸取得胜利的时候,那凶猛的火舌吐着浓浓的黑烟向东北方向烧去,不好,十八里之外就是日本军开拓团的场部,柳条墩对面就是日本关东军的草场,日本鬼子是不准许在这里放马、打草、烧荒的,违背者是要被杀头的。田财大声喊:“赶快脱下衣服打火,我们闯大祸了。”经过一袋烟的工夫,火不但没有扑灭,反而越烧越猛,我们的衣服已烧得千疮百孔,没法再扑火了,田财说:“火扑不灭了,我们赶快逃命吧。”
当我们一进屯,就看见爷爷、四叔他们正站在墙头上向东大甸子张望,看见我劈头就骂:“你们这些浑蛋、王八羔子,你们死不要紧,还连累全屯人,鬼子肯定要来洗屯。”洗屯就是烧、杀、抢。爷爷气得直打战,四叔上去就给田财一个嘴巴:“这四个人你最大,他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我们在地里一看到碱沟冒黑烟,草甸子起火,就心里一揪,就知道准是你们干的事。你们赶快给我脱光,换衣服。”四叔是我们三十八口大家庭的当家人,大人小孩都得听他的,我和八叔、大楞马上就脱光了,就是田财不脱。四叔上去又是一脚,踢得田财一个趔趄:“明年你就成我们于家的姑爷了,快脱。大英子,出来给田财脱衣服。”大英子是我大姐,也是田财没过门的媳妇。她出来一看,田财和我们都脱净光,马上又回去了。四叔急了:“英子你赶快给我出来,明年你们都要成亲了,赶快给田财换衣服。”四叔接着又把六叔叫来:“老六你得忍耐点,他们脱的衣服用火烧、用土埋都不赶趟了,再说鬼子那鼻子厉害着呢,赶快找个麻袋,装上他们四个人的衣服,塞到沤麻的坑里,放在最
深的线麻底下,那里的水又臭、又辣,呛鼻子,鬼子的狗闻不出来。”这时,三叔气喘吁吁地从地里跑回来,四叔说:“三哥,你看他们的头发被火烧焦了,把他们领到高粱地里剃光头,不然鬼子一看就知道是他们放的火。”当三叔拿出剃头刀子领着我们要去高粱地时,四叔说:“三哥,这怕不行,鬼子精着呢,怕到地里去搜人,你干脆把花轱辘车套上,把他们拉到甜草岗,找咱家亲戚田剃头棚,把他们的头剃了,别急着回来,等着信儿。”四叔看了看大愣子说:“你的手烧起了泡,鬼子一看见就全完了,你赶快骑上马,回你老家张相屯躲一躲,张相屯离这三十多里路,鬼子一时不会找到那里。”
家里忙成一团。当我们坐着花轱辘车走出屯西头时,听到瞭望的七叔喊,在东大甸子的北面看到鬼子的膏药旗,三叔一听,把车赶得像箭飞一样。
鬼子的马队把屯子围住,由村公所长陪着点名,少了我们四个人,又都是马倌,这是他们找的重点。四叔解释说,一入秋马倌就放闲了,马都散着放,不用马倌。李大愣前几天已回老家,其余的三个人去甜草岗卖倭瓜和土豆。鬼子不信,一定要找到我们。几个鬼子去周围地里搜人,有两个鬼子牵着狼狗东蹿西跳,到处闻味。四叔正在庆幸三叔没有把我们领到高粱地里去剃头,万万没有想到一件事发生了。一只狼狗嘴里叼着一根放马鞭子,鞭杆一头已经烧煳了。四叔马上出了一身冷汗,那是我的放马鞭子,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个老鬼子凶狠地问这是怎么回事,马倌干什么去了,逼着四叔到甜草岗把我们找回来。
太阳已经落西,我们剃完了头,按着四叔的主意,来到小市把那半麻袋土豆和两个倭瓜摆在地上假装叫卖着,等着家里的信儿。但我们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鬼子是否出屯了。正在这时来了两个荷枪实弹的鬼子,领着一个翻译,问我们是不是郭黑小子屯的田财、八虎子和胡站。我们说是,翻译让我们马上回屯,接受太君问话。
快掌灯时我们回到屯子里,一进爷爷的屋里,就看见满屋都是鬼子。那个老鬼子让翻译问我:“你叫胡站吧,这个鞭子是你的吗?”我一看吓了一身冷汗,这正是我打火时烧煳的那根鞭子。老鬼子指着烧煳的那一段接着问,“这是怎么回事?”我脑袋发胀,头嗡嗡地叫。这时,我听到窗外四叔大声说:“大英子,你快用火棍扒扒土豆,别让它煳了。”我恍然大悟,告诉鬼子,马倌的鞭杆都是这样,用来扒火烧土豆。四叔为了缓和气氛,兜了一兜烧好的土豆送给鬼子吃。老鬼子该问的都问了,最后问到你们为什么剃头?四叔忙解释说:“孩子一年到头去不了几趟街里,到街里一定穿得好一些,剃剃头。”说着四叔就把帽子摘下来露出光头,“这不,我前几天去甜草岗办事,也顺便剃了头。”就这样,我们和鬼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周旋到深夜,他们才离去,临走时还说,你们马倌半个月不能出门,在家等着,还告诉四叔明天带领30人上荒打火,缺一个人都要治罪。
鬼子走了,我们全家人的心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家一夜都没睡觉。
第二天,四叔爬上房顶看看这场大火烧得怎样,看到东面的天空被荒火映得红红的,火势像蛇一样在荒地上蹿跑着,我和八叔数着,一条、两条、三条整整有五条火龙,交叉着爬行燃烧。爷爷低声说:“这场火放得好,把鬼子军马场的草料至少烧掉一半。胡站,大人没干成的事让你们小子给干成了,痛快。”四叔接着说:“听说抗联上个月想要烧军马场,后来,走漏了风声,军马场没有烧成。”
几天后,打火的人从荒上下来,我的一位远房亲戚李大胡子说:“他妈巴子的,这场大火不知是谁放的,可把关东军烧惨了,几千垧草场烧完不说,连带任祥、任二爷地里的包米烧了五垧多,高粱烧了两垧,还有其他的不下十余垧。我也跟着倒霉了,你们看我这把连毛胡子都给烧光了,庄稼烧了明年再种,草烧了明年再长,可我的这把胡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