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有太多的往事会被遗忘,而未及弱冠时的我,一次偶遇丰子恺先生时的情景,却是四十三年挥之不去的记忆。
那是“文革”开始的第一年,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上旬,我和一个同学以“革命大串联”的名义,由长沙、杭州一路晃荡到了上海。因是美术专业的学生,我们自然要去上海画院,走走看看。
一个清晨,已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了,那么早就去了画院。正值深秋时节,前一日,还是小阳春,却一场寒流来袭,气温骤降,令笼罩着愁云惨雾中的偌大都市,弥漫着透骨寒气。我们搭上早班公车到了附近的一个点,落车,探路,步行。在那世纪之初欧洲风情的街市中,走着,走着,但见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于昨夜一场狂风叶落纷纷,那枯脆的五角形树叶,铺满了路径,一任匆匆路人咔嚓、咔嚓地践踏着———此刻,似乎没有人会在意,在那逝去不久的炎热夏季里,正是这些褐黄色的败叶,曾以其深沉的绿色,浓密的遮蔽,给人们以清凉的荫泽。
来到画院的大门口,我向传达室一位套着红袖标的老师傅出示了证件,言明是外地艺术院校的革命学生,来搞大串联,来看大字报。老师傅连连说,啊啊革命小将,欢迎欢迎。但又告知,要待会儿到了上班时间才能进去。于是,我们只好站在门边等候。等候中,举目往铁栅栏里远远看去,满院的标语大字报直扑眼帘,其中空悬的两条大横幅特别醒目:一幅是“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丰子恺!”另一幅是“将大黑鬼丰子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又见院内地面上,也是一层厚厚的落叶,正被一位慈眉善目的清癯老者颤颤巍巍地扫着,扫着。
接着又出现一个同样套着红袖标的身着军装的年轻人,疾步地走到老者的身后,他右手支着木棒,左手叉着腰,大声吆喝着什么。只见老者放下大扫帚,转过身来面朝他,双脚并拢,双手垂下,低着头站立着……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传达室老师傅跟前,问道:“那位老人是谁?”跷着二郎腿打晃晃的老师傅答曰:“你不知道?那是黑画家,黑文人,大名鼎鼎的大黑鬼———丰子恺!”
眼前的丰子恺先生,一位涉猎广博、著作宏富的文化大师,一位充满生命关怀,倡导众生皆平等、生命无贵贱的古稀老人,第一次见到他,竟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刻!
顿时,又一阵风卷残叶。“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世说新语》中的句子,油然冒出,我的双眼湿润了,心中涌起波涛。
此情此景,与不久前我见到我父亲的情形,何其相似!
上月,也是在“串联”中,也是一个清晨———不过是微微泛着晨光的黎明,我途经我家居住的城市,下火车去看望家中久别的父母。走到离家门不远处,只见门外的人行道上,有个人正拿着长扫帚低着头在扫地,树旁放有一块显然是给“牛鬼蛇神”配用的大牌子。待我放缓了脚步,隐在暗处就着微光看清竟是年过花甲的父亲时,我的头部突然好像被重击一拳!恍惚中,我赶紧把身子缩了回来,紧靠在墙根,心怦怦乱跳,双脚发软蹲了下去,眼泪也忍不住盈眶而出了……
我的父亲,民国期间,曾在这上海的大学任过教授,从政之后又去做了一个城市的市长。在1949年国共内战中,他为他的城市免于生灵涂炭,毅然决定举行和平起义,还因此被捕入狱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其后,被称为爱国民主人士。然而,在“反右”中,在“文革”中,却总也摆脱不了厄运的降临。
……如此荒唐的、不可思议的年代啊!
所幸者,那样的年代,渐行渐远矣。
让那样的年代永不重复,仍是我们和我们后代每一个人的责任。
2009年深秋于北京东皇城下之麓园
□杨安(北京 画家)
[声明]:以上内容只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并不代表“中国山水画艺术网”的价值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