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先生在《对纪念故画家黄宾虹先生百年诞辰及编印画册事意见》中说:“黄氏不仅为吾国现代杰出之山水画家,且为康熙以后数百年来有数之大家。不仅在绘画理论、技法、画家史料方面,多所著述,且于古文字之考证,亦多发明”。又在致友人函中说黄宾虹“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宗,集历代各家之精华之大成,而构成自己面目”,“在综合前人方面,石涛以后,宾翁一人而已”。傅雷之赞颂、揄扬黄宾虹,不只因为黄宾虹的艺术成就,更在“欲望学术昌明”。昌明什么?
世唯有学殖湛深之士方能知学问之无穷而常惴惴默默,惧一言之失有损乎学术尊严,亦惟此惴惴默默之辈,方能孜孜矻矻,树百年之基。
史之名家固无一非稔知艺术源流与技术精义者,此其作品之所以不失其时代意识,所以在历史上必有为承前启后之关键也。
对黄宾虹的实践和画学理论的研究,绝不能“作为中国画学转型过程非普遍意义上的存在”而仅仅定位于“富有特殊意义”的一个个案。何谓“转型”?如何转,转出什么样的“型”,既没有人说得清,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空洞的时髦词语。诚如傅雷1933年就说过的:“艺术应当预言,应当暗示。但预言什么?暗示什么?此刻还谈不到。现代的中国艺术家先把自己在‘人类的热情’的洪炉磨炼过后,把东西两种艺术的理论有一番深切的认识之后,再来说往左或往右去,决不太迟。”中国画的艺术体制,本来是开放的,无可无不可;何况每个艺术家“各道其道”,都是“特殊”。黄宾虹其人其画是一个“特殊”的“存在”;“黄宾虹”的意义却是普遍的。未有“特殊”,何来“普遍”意义?普遍意义就是上面傅雷先生的两段话。
黄宾虹是一位“时代的人物”。“所谓时代的人物者,是=永久的人物+当代的人物+未来的人物。”
傅雷先生说自己“不知举扬为何物”,“提到学术,艺术,我只认识真理,心目中从来没有朋友或家人亲属的位置”,“惟见有真正好书好画,则低徊颂赞,惟恐不至,心有所感,情不自禁。”他初见黄宾虹峨嵋山写生,心中一直“未尝去怀”,又常在宾翁女弟子顾飞处,“获画论高见,尤为心折”。1943年经顾飞介绍互通书信,得青城山册页,“感奋莫名”,随即“怂恿”且一手代办八秩纪念画展,“破戒”为作说明,撰《观画答客问》,以及后来推介于中外友人,心仪宾翁,揄扬宾翁艺术,尽心尽力。黄宾虹则视傅雷为“平生一大知己。”两人的学术交谊,中国画史亦不多见。
傅、黄的交谊,基于相互之了解和理解,盖有相同的志趣、相同的感慨。黄宾虹《论中国艺术之将来》中说:
傅雷1931年回国后,也有慨于艺术界“趋时守旧之途虽殊,昧于历史因果,缺乏研究精神,”欲“借触类旁通之功为创造中国新艺术之准备”。
下引他对黄宾虹的认知,所谓“惺惺自古惜惺惺”,正可反观傅雷:
……为学亦无所不窥,而于绘画理论、金石文字之研究,造诣尤深。或进一步发挥前人学说,或对传统观点提出不同看法,态度严谨,一以探求真理为依据,从无入主出奴之见羼杂其间。平生效忠艺术,热爱祖国文化,无时无刻不以发扬光大自勉勉人。
造化弄人,时势反复,读之令人太息。
傅雷先生以翻译文学名著享誉,人格力量亦已深入人心,而他关于“艺术良心”的吁求和批评,当今浮夸虚誉、太多自欺欺人的年代,尤其需要提倡。
所谓“艺术良心”,或可用“真诚纯粹”四字概之。
傅雷说自己“较真”,是“过于认真与做一事就负起责任来的脾气”,“假如敷衍,又时刻存在着犯罪感”。翻译作品,“不精读四五遍决不动手”,“一本书上手,简直寝食不安,有时连打中觉也在梦中推敲字句”,“改的功夫比初译功夫花得更多”,1953年重译《克里斯朵夫》,将全新的特别精装本,“除留一部作样本外,其余一并烧毁”,以不留原译之错的“污点”。
对大他40余岁的黄宾虹,1954年4月28函:“……惟小册纯用粗线,不见物象,似近于欧西立体、野兽二派,不知公意想中又在追求何等境界。鄙见中外艺术巨匠毕生均在精益求精,不甘自限,先生自亦不在例外……”次日又去信谓:“此次尊寄画件,数量甚多,前二日事冗,未及细看,倾又全部拜观一过,始觉中型册页内尚有极精品……至国内晚近学者,徒袭八大、石涛之皮相,以潦草乱涂即为简笔,以粗犷为雄健,以不似为藏拙,斯不独厚诬古人,亦且为艺术界败类。”有委婉的批评,有自责。1962年对《黄宾虹年谱》一稿的意见:“宾翁平生作画无虑万数,其中何为杰构,何谓能品,何为练习,何为早年未成熟之作,现未有人研究肯定……似应避免‘大书特书’”,就事论事,态度严谨。
他批评艺术家“轻视艺术”,“缺乏做事的责任心”;厌恶“情面”、“捧场”的风气“窜入艺术界”;
“一个人弄艺术,非真实忠诚不可”;
“没有艺术良心,决不会刻苦钻研”;
“……那些画院派仍是继续地摹古拟古,一般把绘画当作消闲的画家,个个自命为诗人与哲学家,而其作品,只是老老实实地平凡而已”,“……经过了玄妙高迈的艺术光耀着的往昔,如今反而固执地追求西方已经厌倦、正要唾弃的‘物质’:这是何等可悲的事”;
……
责任与执着,失望与期待,古道热肠,“严冷的背后是热情,原则的背后是恕道”,傅聪先生说:“父亲自称始终是中国儒家的门徒……刚直、诚直、不虚与委蛇,不转弯抹角,不迎合趋附,不‘难得糊涂’。”孔子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如果我们只把傅雷先生视为“狂狷”,当今不已难得了吗?
责任编辑:陈晓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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